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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晰】海风不曾落地

大逃猜第七发

蔡程昱拎着箱子从巴士上跳下来,初夏午后的阳光晒得他有些昏昏沉沉。年轻人在暗自抱怨着父母执意要将自己送到这里来度过夏天的决定,听着只载着两个人的巴士轰鸣着引擎摇摇晃晃地轧过石子路,哪里的夏天都很炎热。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没什么云层遮挡着,阳光就直直地辐射到地面上,热得蔡程昱有些绝望,他还得按着父母的信上所说的地址去找王晰家。看样子很少有傻子会在这个时间呆在街上,连路边的咖啡店都没什么客人,老板娘没精打采地靠在门口的躺椅上午睡,腿上蜷了一只富态的猫咪,如果放在平时他一定会想上去摸摸它,可现在那团一看就被晒得暖烘烘的毛是他最不想去接近的东西。但广场中央有一片绿洲,那是一个小型的喷泉,吹过的微风都带上了凉爽,难得在这么小的地方还有人能够维持这些基础设施的正常运转。这绿洲的发现使蔡程昱的心情好了一些,他走向坐在喷泉边上享受着溅出的水雾的年轻男人,想着兴许问一问路可以节省一下时间,免得自己在烈日下被迫小镇一日游。

那男人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小巧的大半张脸,过长的额发因为懒得打理被一股脑地扎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衬衫的袖口被高高地卷起来,领口也随意地多解开了两颗扣子,那一段弧度优美的脖颈在阳光下泛着宝石一样的光泽,也许是汗水凝固后析出的晶体,他又白皙得过分而不像是会经常享受这样的阳光。

初到此地的年轻人还没想好要怎样开口去打扰他的阳光浴,男人就回过神来,隔着那副令人琢磨不透的墨镜看着他,他伸出一半的手就尴尬地晾在那里。

“你是…蔡……蔡程昱?”低沉的嗓音使他觉得本就燥热的空气更加的难以忍受了,蔡程昱想着,自己的脸肯定很红,因为这该死的天气和永远不知羞耻的太阳。

红了脸的年轻人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反应过来,用他过分机敏得几乎诡异的灵光一闪,“您是王晰老师吧?我在学校就听说过您。”

男人笑了起来,他摘下墨镜随手挂在低得有些不得体的领口,显露出高挺的鼻梁来。王晰伸出手示意蔡程昱将箱子递给他,为长达几个月的时间收拾的行李对他来说明显并不轻松,但他还是加快了步子为年轻人引路,“客套话就不用了,跟我走吧。”笑起来的嘴角露出几颗娇小的白牙,很快就随着他的转身一闪而过,蔡程昱背着挎包,很快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王晰会更年长一些的,因为按道理讲他们相差十几岁的年龄,在蔡程昱眼里就都是严肃古板的中年人了。他们同在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只不过一个教书一个求学。蔡程昱的父亲是一位极有名望的音乐家,王晰算是他的后辈,他们毕业于同一个学校,又很凑巧地接受过同一位前辈的指导,和蔡程昱隔着一层尴尬的辈分差。今年的暑假他的父母受邀去英国的朋友家里度假,就将他送到了这里借宿,顺便请王晰监督和指导他完成学校的课业。他们在学校里从来没见过,天赋异禀的年轻人自入学起就是很多人眼中的焦点,至于隔壁系一位默默无闻的年轻教授的名字,的确很难有机会能让他听闻。

他们学校里还有一位这么漂亮的年轻教授。

王晰家是普通的二层小别墅,木质的地板和墙面都能看出有些年头了,房子很空,看得出只有他一个人住,但充满特色的私人小物件也很多,空旷却不乏生气。通往二楼的楼梯踩上去会有些吱呀作响,特别是他们提着重物的时候。蔡程昱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一间特意收拾出来的小屋子,打开窗户就是果园和海边,海风裹挟着还青涩的果香,不经意就弥漫进整间屋子。

“来,我带你看看。”王晰将箱子放进屋里的衣柜,又很快地走了出去,蔡程昱将挎包扔在床上,顺着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跟了出去。

“这里是书房…我一般不会上来,你可以随意……洗手间在这,你先冲个澡吧,我帮你削点水果你记得下楼吃。”王晰语速不快,所以只很简洁地把每个房间都提了一两句,“厨房客厅和我的房间都在楼下,还有个琴房你也可以用,但钢琴得等我过两天找人来调调音…… 没锁的房间你都可以进,但是大多都空着没什么东西,还有后面的果园和泳池……我不一定每天都做饭,但你有想吃的可以告诉我,或者你自己出去找吃的也行。”他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停下来顿了顿,“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啊?”蔡程昱愣了愣,“没,暂时没有了。”

王晰点了点头,“那快去洗洗吧。” 然后又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下楼去了。

他的房间里晒不到午后毒辣的阳光,风吹进来是通透的凉爽,蔡程昱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只随手捡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剩下的他打算晚上再收拾。屋内的陈设都是明显的老物件,但打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那台电风扇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是几十年前很流行的款式,对于蔡程昱这样的小孩甚至有些新奇的可爱,支架上裹着一圈一圈的电线放在桌上。

蔡程昱胡乱地冲了个澡,跑下楼去,却没见王晰。一楼大概是洗手间的地方传来些哗哗的水声,他想起那些宝石一样的皮肤,又推测王晰可能在那儿等了一整个中午和半下午的时光,就为了怕他找不到路。

他在等待的时候擅自参观起了客厅和厨房,单身男人将自己独居的房子收拾得很整齐,却又不是一丝不苟的完美,带着一丝随意而柔软的触碰,充满生气。水的声音稀稀落落地停了,蔡程昱觉得自己嗅到了混杂着人造香精的暧昧雾气,可现在是夏天。夏天的雾气是最虚无缥缈,不可说的秘密。

也许是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之后,浴室的门打开,带起室内流动的空气,蔡程昱又闻到了那股青涩的果香。王晰擦着头发上的水走出来,先前扎起来的额发散落下来,有些挡住视线,他随意地捋了两把,又很快落下来恢复原样,带着点固执卷曲的弧度滴着水,“你动作还挺快……那你先等等吧,我去洗两个杏子来。”

水滴得很快,在他新换的另一件宽松的衬衣的前襟落下斑驳零星的水痕,他刚擦过就又开始滴,像是顽固不化的调皮孩子,而它们的父母总是拿它们没办法,将毛巾挂在脖子上很快闪身进了厨房。

一盘洗净切好的,属于这个季节独有的,早熟的杏子,装在干净的瓷盘里,小巧的果肉伪装出成熟诱人的颜色,蔡程昱尝了一块,酸得舌根都在打颤,他问,“是这里产的杏子吗?还是哪里运过来的?”像是每一个成年人都可以自然地开始闲聊的话题。果实下肚,嘴里炸起回甜味来。

“大概就是附近哪里自己种的吧,每年这个时候市场上都有很多,最后都卖不掉,那些好的就出来了。等到那些好的杏子一来,个个都是又大又甜的,那个才好吃,现在就是解解馋。”王晰又叉起一块送进嘴里,咬得一口汁水淋漓。

那他可真是嘴馋,蔡程昱想。

他们会在上午的时候练习,趁着地面还没有被炙烤透彻的时候。“高音我没什么好教你的,教你唱点低的吧,你就当学着玩。”王晰翻找着一堆谱子,他说话的声音就很低,如果是嘈杂的环境里,一定不容易被鼓膜捕捉到,“先唱这个吧,我听听,这首歌会吗?”

蔡程昱把谱子接过来,看见王晰泛红的手背,那是阳光亲吻过留下的痕迹,他果然不常沐浴这样的阳光,皮肤也脆弱得可怜。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起过王晰,将他指代成一位极有天赋,并且勤奋的后辈,说他年轻时音域也是极其宽广的,但后来固执地走上了唱低音这样一条,相比其他艰难许多的道路。他的父亲提起这一点是总是有些掩饰不住的遗憾,但蔡程昱不这样觉得,就算是王晰一句也不曾开口唱歌,也总能让年轻人丢弃掉自己从小便被称赞的所有骄傲。

“……不对,你唱低音的时候,声音应该是从胸腔里出来的。跟高音不一样,高音在上面,低音是胸腔共鸣。” 王晰将最低那几个音反复示范了几遍,小孩乖乖地跟着重复,但效果总不太理想,“你把气息沉下去,不要用嗓子去压,这样,你看。”他拉过蔡程昱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感受一下,是胸腔在震动的。”然后又将那几句唱了一遍。年轻人对如此突如其来的亲密感到无所适从,他怯生生地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贴上那块皮肤,细密的震动穿过每一块纤细的骨骼,他能清晰地在掌下数出王晰的肋骨,他很瘦,体温也是微凉的。不像是年轻人总引以为傲的高亢嘹亮,穿过屋顶直冲天际的声音,王晰的声音是通过皮肤传进身体里的,然后从内向外地震动鼓膜,让人好像是听见了,又寻觅不到踪迹。

他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这样孤独的发声方式。耐心的年轻教师也不恼,估摸着快到点了就去做饭了,跟蔡程昱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不着急。”

他是真的不着急。学校的课业其实并不繁重,大部分的,其实是王晰随口布置下的’作业’,他也不怎么查,每次都是好学生蔡程昱自己提起来的。

六月初的午后就几乎是盛夏的温度了,天气很热,没人看得进去谱子,连播放器里世界级的美声都全部成了噪音。“蔡蔡!”王晰在楼梯上喊他,躺在床上的男孩一翻身爬起来,又轻声踩在木地板上。“下来游泳吗?我把游泳池收拾出来了。”蔡程昱眼睛一亮,嗒嗒地跑去开门,探出脑袋中气十足地喊了声,“来!”

唱高音的小孩就是不一样,王晰揉了揉耳朵,回自己房间找了条游泳穿的短裤。

当人泡在凉水里的时候,烈日就不那么苛刻了,王晰说这池水是附近山上的溪流里引下来的,冰凉透骨,不过自由的溪变成了圈养的享乐品,暴晒之后也成了舒适凉爽的温床。蔡程昱绕着不大的泳池扑腾了两圈,找了个角落把自己搭在水池边上,眯着眼睛去看旁边的果树,圆圆胖胖的叶子很是讨喜,“这是什么树?”他问。王晰躺在池边上,脸上盖着一只不知哪里翻出来的帽子,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只一条小腿在水里浸着,时不时搅弄一下波光粼粼的水,修长白净的大腿就摊在青石板上,被挤压出些许丰腴的意味,一大片白得刺眼,池水打湿他的衣角,“葡萄。”

可葡萄是结在藤上的啊,蔡程昱诽腹道。但他也没心思反驳王晰对他的敷衍,全被那双在水里晃动着的腿夺走了心思,缠人的小浪花一个卷着一个扑到他身上,即使阳光和水波折射斑驳了视线,也没能妨碍蔡程昱准确地捕捉到他小腿外侧的一块纹身,是一只类似于龙的生物的图案,青黑色的墨水在精瘦的肌肉线条之间勾勒出锋利的弧度。他突然就想抓住它去探究一番,顺着大腿,在触碰到短裤布料的边界之前收手,也已经是过火的撩拨了;又或者从低敞的领口一路往下,从腹间的隔膜到突出的骨盆。年轻人的幻想诚实而放肆,仿佛不知羞愧为何物,但他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变成几个无关痛痒的泡泡从心底飘起来,最后拍到池边成了泡沫。

他的漂亮哥哥王晰不会知道,那是蔡程昱二十岁刚满的人生里第一次认识到,年轻也并不是无所不能。他带着一身粘腻的水汽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方才找短裤时把乱七八糟的衣物翻了一地,蔡程昱心情不好,自然也懒得整理,将它们一股脑塞进了衣柜里。又花了许久才辨认出箱底那件很丑的毛衣,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呆在箱子里的,它出现的地方太过的不合时宜,只能增添一些不痛不痒的烦躁。

“哥,我出去一下,晚上不回来了。”他没等王晰回应就出了门,在这样偏僻的小镇子上交到朋友其实很容易,在那些年轻人聚在一起打球或者游泳的午后,他们总是渴望有新鲜的面孔加入他们。王晰也不管他,没有宵禁和一定要按时回家吃饭的嘱托,他原话是小年轻就该多出去玩玩儿。

“咱们去游泳吧。”女孩坐在矮墙上,连衣裙下一双腿晃动着,她仰着头吹风,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看蔡程昱,新来的小伙子总是比较受欢迎。

“去海边吗?我可以让表哥把车钥匙给我,我们开车去。”皮肤黝黑的男孩显得有些兴奋,他的眼睛在黄昏的光线里看起来异常的闪亮。

“哟,我们阿黄终于长大了啊,”刚从舞池中出来的男孩自然地攀上黄子弘凡的肩,“能开车了。”他看上去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在享受这个派对的人,额前的碎发被汗湿垂下来,他说舞池里有个跳得不错的女孩跟他挺来电。

“不如叫上她一起?”温妍从墙上跳下来,将自己的冷饮留在并不平整的石头上,顺着方书剑的眼神看过去。那个女孩已经换了新的舞伴,他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算了,她说她和朋友一起来的。”

温妍抓着裙子跨上副驾驶,她今晚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你最好知道怎么在晚上开车,去海滩那段路可不好开。”

“我知道啦,姐姐你可放心。”被警告的黄子弘凡并没有把她语气里的不悦放在心上,他抬起头从后视镜去看后排的男孩子们,挤着眼睛有些得意地说,“我还顺了两瓶我爸的酒出来。”

夜晚的风是凉的,但依然不能解除皮肤上包裹的粘腻,他们趁着天黑独享了一整个海滩。也许是借着酒精,蔡程昱竟然觉得漆黑一片的夜色也可爱了起来,不像白天里晃眼的亮光,晃得人心烦意乱。静谧之中也有暗自精彩的丰富,深吸一口气就勇敢地沉入海底,又在肺里的空气耗尽时破开水面重生,像是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他们在天亮时才回到家,王晰大概还没有起床,蔡程昱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连冲洗一下身上海水析出的盐粒都懒得,沾到枕头就失去了意识,直到中午的时候才醒来,洗过澡之后王晰给他热了些简单的饭菜。

蔡程昱坐在餐桌的一头,醉酒后的饥饿王晰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的位子上,面色凝重。

“我以后……”/“你昨天……”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蔡程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王晰,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忧虑,开口时本来低沉的嗓音却又抬高了,似是安抚,“你先说吧。”

自认做错事的小孩规规矩矩地放下了餐具,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我昨天是玩得疯了点,如果你担心了,那我以后一定每晚按时回家。”然后他想起自己的父母,要是他们知道了这个,父亲说不定会笑着摇摇头说下不为例,母亲倒是有可能会和他置气好几天,一边抱怨着说再也不管他一边把盛好的晚餐推到他面前。

王晰愣了愣,表情缓和了些许,“你当然可以出去玩,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或者你吃完我们再说吧。”

“今天早上,码头那边打捞上来一具尸体。”王晰坐在沙发上,手臂抱在身前,“我不想你去看到现场,警察已经把那里封锁起来了。”手指抵住嘴唇,这个姿势使他颈部的线条一览无余,“他们说是谋杀,这几天会有警官在镇上办案,说不定会挨家挨户地找人问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蔡程昱在大脑一片空白之中抓住了一点清晰的头绪,他想,如果就是昨晚,那么他们完全有可能在海中与那具尸体共舞,甚至谋杀了他并将他丢进海里的杀人犯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昨晚。”意料之中的答案令人手脚冰凉。“昨晚还有人在酒吧外面的派对上看见他,今天早上就……是个来度假的游客,住在镇上的小旅馆,他们正在试图联系他的家人。”

那个男人,昨天派对上那个和方书剑一起跳舞的女孩,在他们走后换了一个新的舞伴。那个穿着短裤和布鞋,还在手腕上缠了一条花哨的丝带的男人,昨天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们甚至搭过话。就在几天之前的一个早上,他们骑车去爬山,清早出发的时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有人的车坏在了离镇上几十公里的山路上,如果不是那位好心的先生刚好开车去钓鱼,他们也许得有人在那里困上一整天。他记得他们攀谈了一路,中途还有一些意外的小插曲,但总之男人将他们都平安地送回了家。

又是什么样悲惨的秘密导致了他无端的死亡呢?

又或者在自己彻夜未归的时候,清早知道这个消息的王晰会不会以为那是自己?那他还会像这样向别人宣布自己的死讯吗?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蔡程昱最终也没有想起来说点什么,年轻人总羞于表达自己的愧疚,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的,他总什么都能跟王晰说,坦诚得像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不可讲。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于是他现在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晰抹了抹脸,站起来。他说,“我想去睡一会儿,你下午也在家休息吧,也别紧张,说不定就是个意外呢。”他提起嘴角的笑容的确写满了疲倦,没有人再说什么,王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

是王晰提出要带他出去玩几天,蔡程昱坐在副驾驶上抱着自己的包,昏昏欲睡。这几天镇上的气氛的确不太好,原本悠闲自在的生活节奏一夜之间被凝重的不安搅乱了。有一些人坚持相信这只是意外拒绝配合警方调查,另一些人则认为他们一定和一个危险的杀人犯生活在一起,变得防备又偏执。他的父母收到了这个消息,表示了担忧和安慰,但除此之外他们足够信任自己已经成年的孩子可以处理好这些东西。没什么人会在天黑之后出门了,商家也都早早关门,也许还会有几个活在当下的哲学家们还在酒吧里呆着,却也没什么话题可以聊。他和王晰呆在屋子里,无非也就是唱唱歌,也没什么平日里的心情。然后就变成了焦躁之中的等待,王晰会窝在沙发里看书,通常要消耗大量的红酒或者咖啡,蔡程昱会弹弹琴,或者就只是躺在床上等待着困意来临。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难熬。

查案的警官并没有限制每一位居民的出行,只是说如果需要他们回来时,希望他们可以配合。这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于是王晰说带他去附近的大城市玩玩。其实严格来讲,蔡程昱觉得所有的城市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同,他上学的地方也是个挺有名的城市,不过也就是马路高楼和汽车。

他们住在一栋颇为豪华的高层酒店里,从地面上看的那些小方格中的一个。房间里两张中规中矩的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和被子都死死地压进床垫下面,多一寸空闲都没有,像是努力营造出一种温暖的感觉又从本质上吝啬,亲密又疏远。蔡程昱将自己的东西扔上其中一张床,很没见过世面一样地把自己也扔上去,身体被柔软的床垫托起来。

“休息一会吧,晚上带你出去找好吃的。”王晰看着他,难得笑意里多了些纵容的轻松,让蔡程昱觉得自己听话的决定是对的。

晚餐是在一家味道很棒的意大利餐厅,花样繁多的美食挤在盘子里被端上来,所有的感官都跟着嗅觉一起鲜活起来,令人食指大动。晚餐后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散步回去,几日以来的忧郁情绪像是被一扫而光了,金色的河岸和孤独的街道也成了最理想的舞台,年轻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漂亮的音色,放声歌唱起来。王晰听完也不说话,就低低地笑着,说跟我去个地方。像是他们短暂地逃离了那个怪异的梦境,那个将乡村宁静的夏夜和未成熟的爱情与谋杀联系在一起的梦境。

都市里的红灯区,什么样的人都是有的,放任一个刚成年的小屁孩出去玩是一回事,带他去酒吧就是另一回事了。蔡程昱跟在王晰身后熟练地穿过人群,那些穿着短裙的年轻小姐们,叼着样式精致的女式香烟侧过脸来朝路过的随便哪个一眼看上去还不错的男人抛一个媚眼,口红的印记留在滤嘴上,她们葱白的指尖支着香烟的支架,防止焦油的味道留在手上。他期待着,又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她们的裙角,像是他买不起的梦想。

王晰最终是在最里面的吧台边停了下来,和在那里等待着的另一个男人很亲昵地问好拥抱,他们贴着脸颊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一起笑起来。然后那个男人拍了拍王晰的肩,示意他坐下。和同龄人在一起的王晰看起来自然了许多,他向后捋了把挡住视线的头发,冲酒保打了个响指点了一杯什么,然后才转过身来,“来,蔡蔡,叫大龙哥。”

他听话地叫道,“大龙哥。”

“蔡程昱是吧,”男人瞥了他一眼,很快放下酒杯转过身来,向正式场合下第一次见面的成年人一样向他伸出了手,“晰哥跟我提过你,说你年轻有为啊。”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蔡程昱愣住了,他看见一旁偷笑的另一个当事人,也不知道王晰是在何种场合之下提起的他,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夸赞过他。也许只是因为那是王晰。

他呆呆地笑了一下,没法接下这句话来。郑云龙是个很漂亮的男人,蔡程昱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这样想到,五官都是刀削斧凿般的精致,线条夸张放肆却点到为止,是那种浓墨重彩的漂亮。那双眼睛也过分明亮了,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燃烧的星星,灼得人连灵魂都不知道何处安放。

“来介绍一下,”王晰匆忙往嘴里吞了一口酒,手臂揽上郑云龙的肩膀,“大龙呢,是做音乐剧的,认识不少人呢,你以后要是想搞这一行我让他帮你介绍介绍。”

“……要是让蔡老师知道我把他儿子拐来搞这个他不得打死我。”前半句话消失在了酒杯碰撞的声音里,蔡程昱猜测他们提到的蔡老师大概就是自己的父亲,那层尴尬的年龄差此时又大声宣扬起自己的存在起来,他像一个跟随着父母参加酒会的小孩,无聊又格格不入。

但那两个哥哥一起聊天的样子看起来很,合适。离开了课本的好学生此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词汇了,他看着自己面前一杯五颜六色的果酒,包装花哨但它足够柔和,几片花瓣浮在液体表面,是蔡程昱可以应付得来的温柔。王晰和郑云龙像所有亲密好友一样谈天说地,点着一杯又一杯金黄色的烈酒,在冰块融化前就能见底。暧昧的暖色灯光之下他们的脖子上逐渐浮上一层诱人的水光,脸上也挂着些聊到兴起的红晕,他们身上微妙地流淌的化学反应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年轻人的情感里充斥着太多无法定义的东西,它介于羡慕和嫉妒之间,又有些自卑的自知之明,失落,沮丧,却也为自己并没有适当的理由而羞愧懊恼。

蔡程昱想,王晰一定也是在这样年轻而热烈的时候遇见过一些人,他也有自己不曾知道的青春和那时的热情与悸动。他蹭下酒杯外壁凝集的水珠,一圈一圈地将它们画在桌上,不想再去回应那两人贴心地想要让他加入谈话而抛过来的话题。他又想唱来时路上的那首歌了,即使现在的场合不合适,他的心情也早已与刚才天差地别了。

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也难以清醒,就这样生生地卡在一半,酒精对于刚刚开始尝试的年轻人并不太友好,蔡程昱有时是真的好奇王晰对于’小酌’的偏爱。年长一些的男人是已经驯服了酒精这匹烈马,从中得到乐趣来。

喝醉的王晰也并不是放肆的,他安静地靠在出租车后座的一角,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下车时蔡程昱推醒他,倒是动作很麻利地付钱下了车。烟和酒,都是曾经蔡程昱极为讨厌的,关于成年人社会的一部分,但这两样一起放在王晰身上,却怎么也凑不出一个令他讨厌的成年人。成年人靠在电梯的墙上,半眯着眼睛,嘴里哼着不成调的音,衬衫有些褶皱,卷发盖住了眼睛,鲜活又生动。

他比生命本身还要更为真实。王晰在这里,狭小的电梯里同蔡程昱在一起,空气也升高了温度印证这一点:他就在这里,只肖抬起手臂就可以拥抱,低下头便能够亲吻。*

柔和的夜色一如既往,分毫不差正如每一个迷失在温柔乡里的作家笔下静静流淌的五光十色的河流。他隔着一条浅浅的海沟,遥望王晰侧躺在床上的背影,起伏的肩是山峰,嶙峋的骨就是山顶裸露的岩石,然后顺着延伸的腰线滑下月光下的沙丘。蔡程昱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抬起手臂,将夜色抱个满怀,那颗年轻的心脏却坠入冰冷的海底。

很快就是更炎热的盛夏,小镇上的人从之前的事件中平复了一些,重新回到晴朗懒散的平淡生活中去。依旧没有人回到码头上去,也许是害怕打捞到罗马的铜雕或者恐龙的骨头。黄子弘凡一家去附近的山庄度假了,车程来回也要一整天,时不时能打个电话来和蔡程昱诉苦;方书剑拿到了一个实习的工作,早早就结束了假期,其他人倒是都还留在这里,但少了两个活泼的男孩子始终是少了很多乐趣的。温妍有时候会约他出来,但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闲逛一下午,她的兴致都总是突如其来又消失不见。

夏日刚刚开始就像是结束了。

他开始阅读那些厚重的大部头小说来打发时间,一行一行的字晦涩又生动,他心不在焉,一下午也翻不了一页。那台电风扇就吱呀吱呀响着,兢兢业业地陪着消磨时间的男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蔡程昱想不起来,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出噪音的呢,是哪一个零件偏离了自己原本的位置,还是单纯的老化变形呢?他没心思,也没那个本事把它拆开一探究竟,作罢。

还有王晰。

装作无事发生一直是个看似不现实实则很有用的逃避手段,特别当这是当两个人共同的愿望的时候。

“刚才那个音没准。”年轻人主动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比起一贯嘹亮的嗓音这并不是常态,他的目光黏在远处的地板上,摸不清这沮丧的来源,或是不愿意承认,深陷其中,又别扭地掩饰着。

而年长一些的男人却再清楚不过了,“休息一会儿吧,或者今天就到这里?”

他所有的锋芒和锐利,骄傲和疯狂,都撞上一堵棉花做的墙,没有回响也没有头破血流。蔡程昱不喜欢这样的王晰,过分体贴得让那些令人羞愧的情绪都无所遁藏,他宁愿是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之上出丑,从云端直直跌进尘埃,也不要这样的无疾而终,这样缓慢温柔的死刑。

他分不清那厌恶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未曾回应的王晰,哪怕拒绝或者疏远。他还是在午后邀请他一起游泳,还是为他洗好新鲜的水果,还是在午睡时不知羞耻地露出大腿和脖颈。仲夏夜之梦变成了纸糊的泡影,惊声尖叫的蝉将它毫不留情地一戳就破。夜晚像是违背了自然规律开始嚣张地延长,无论如何也褪不去白天的暑气,整个世界都成了一锅沸腾前的浓汤,第一个泡泡永远也破不开浓稠的液体表面。

直到那一声清脆的枪响。

几乎半个小镇的人都听见了,在某一天的凌晨,太阳升起前的那几个小时里,人们在睡梦中被突然惊醒,醒时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无端醒来,只能模糊地揣测是一阵巨大的响动之类的东西。

他们说这镇上有一个连环杀手。这词很恐怖,比单纯的杀人犯的指控来得严肃很多,后者是单纯道德上的谴责,而前者往往还包含着一层自己或许就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恐惧,人人谈之色变。大量的警察在第一时间占据了小镇,使得一时间消息都没办法游走,大多数人只是知道酒吧的后巷有一个醉酒的年轻人,大概是在争执的时候走了火,或者不管是谁让现场看起来符合这个说法。

然后那些带着诡异基调的都市传说一夜之间都冒出来了,有人说夜里听见女人的惨叫,或者肢解动物的声音,它们一整晚都没有停下过。人们被禁止从小镇上离开,或者访客也进不来,人为地制造了一个风雪山庄,接下来就是小镇居民会在猜疑之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王晰的书架上有那么几本世界著名的悬疑小说集,也许是他年轻时的另一次心血来潮。困难的在于两起案件并没有明显的共同点,但这往往也是大多数的连环杀手刚刚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被成功定义的原因。

爱情和死亡,文学里两个永恒的主题,蔡程昱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孩子,在同一个夏季里与这两样都擦肩而过,前者没有他想象地那么刻骨铭心,后者也没有他期待的那么惊心动魄。

那具尸体的眼睛大睁着,如果他还活着,也一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子弹从他高耸的颧骨下方穿到后脑,巨大的冲击力炸出了一些脑浆,所以地上的血水里混杂着一些白色的东西,渗进石板的缝隙里。不过是一座还没来得及用石膏包裹的雕像,那曾经拥有灵魂而又失去的精确神情得被放进博物馆里供人观赏。







“你不应该知道这个,”王晰叹了口气,将那把小巧的手枪放回抽屉的夹层里,“但我也不想瞒你。”远处翻滚着闷闷的雷声,要下雨了。

蔡程昱僵在原地,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闷热空气里的水蒸气都要在他的皮肤上凝成水珠。整整一分钟的时间,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只是在单纯地拒绝处理刚刚接受到的信息,拒绝相信现实。可这抵抗微不足道。所有的崩溃都是安静的,城墙倒下来,像是电视机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跟了你一周的时间,每一天,你骑车从前院那条路回来的时候,他就刚好从街角二楼的窗户拉上窗帘。”轻柔的声音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还有下过药的酒水和你搭的便车,他们,都是一样的。”王晰冲他招招手,“过来。”

越是低声细语的,就越是令人恐惧起来。那是一道命令,一个甜蜜的陷阱。

他无法思考,更无法整理出清晰的逻辑来解释过去几个月发生的,看似平常的一切。王晰轻笑了一声,像是无奈于他的任性,那声音揉到他的心尖上,曾经也是蝴蝶在睫毛上振翅的存在。男人伸出双臂搂上男孩的肩,逐渐环绕成一个拥抱,像是安慰噩梦中的孩童,“我不希望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

毒藤缠绕上它的羔羊,蔡程昱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部分眷恋着,恶魔不会有温热的呼吸和跳动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鼻尖还能嗅到青涩的果香,这是王晰。

他曾经亲吻过的王晰。在那个醉酒的夜晚,年轻的仰慕者一个落在额头的仓促亲吻,仿佛飞蛾的鳞片着了火,而他自己觉得绚丽又漫长。

他没法张口去破坏这一切。所以他狠狠地推开了王晰,抓起那把致命小巧的手枪,飞快地奔下楼去。

“蔡程昱!” 男人很快追上来,在客厅堵住慌不择路的年轻人,他得拦着那男孩,别让他作出什么傻事。“你现在出去,他们会抓住你,没人会听你解释的。”

那是王晰在恳求他,蔡程昱想停下,想交出那把枪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无事发生,他说,“那你为什么没有再瞒得久一点?”撒谎啊,他想,或者杀掉自己啊,“为什么?”

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也是真的举起了枪。

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走在山间的马路上,如果这时是白天,路过的人大概会被他衣服上的血迹吓个半死。可暴风雨和黑夜总是再好不过的伪装,好几十公里的山路上也空无一人,他走出来的地方,是地狱,也是温柔乡。

车灯隔着很远闪进他的眼睛,他徒劳地用手遮挡了一下,下车来的是个高大的男人,他好心地向男孩伸出手,手腕上系着一根花哨的丝带,他说别担心,我可以载你一程。




*注:没去查证真实身高,如果有错误就当是站姿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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